靜靜的同升湖：記一家民辦教育機構(gòu)的興與衰

       王忠和抓住了房改啟動的樓市風暴，兼及民辦教育和體育熱；黃勁抓住了民辦教育潮，兼得海外風險投資之勢。

       十年各自積累之后，“海歸派”黃勁和“本土派”王忠和發(fā)生了交集。只是，此時黃勁站在了時代潮頭，而不是王忠和

       “他們，居然在高嵐的副校長辦公室偷裝錄音攝像頭??她是女同志?！备邖故撬钠拮?。被深深刺激的他，向全校公開了這個細節(jié)。

       公開信發(fā)了出去，決裂已難以避免。

       然而，此時此刻，環(huán)顧四周，一度進入湖南富豪榜前50名的王忠和，在一手創(chuàng)辦的學校里，手中卻似沒有什么牌可以打。

       正所謂，英雄氣短。

       他1964年生于郊區(qū)農(nóng)家，14歲失學，白手起家，承建了長沙市一些地標建筑，進而開發(fā)了湖南省第一家“國際花園社區(qū)”，還創(chuàng)辦了湖南省最好的民辦學校。

       竊聽事件，標志著王忠和人生新階段的到來。此前的人生軌跡，恰似乘風破浪、處處搶先、獨占鰲頭。而今，原來身邊的一批知識分子紛紛與他保持距離?！跋雀黄饋怼钡乃?，就像失去了對時代脈搏一貫精準的把控，被挫敗感籠罩：“這兩年我想死?！?/span>

       在王忠和另一邊，是在美國上市的中國概念股“安博教育”，一個得到1.6億美元海外風險投資資金后并購國內(nèi)二十余家民辦教育機構(gòu)的企業(yè)。

       在他們的中間，是一大批中小學、幼兒園孩子。

       時勢

       2004年10月18日晚上，身著唐裝的王忠和站在加拿大尼亞加拉的獎臺上，登上了人生的一個高峰，他臉上洋溢著由內(nèi)心發(fā)出的笑容，但盡量控制著，避免露齒。

       這是國際花園城市暨國際花園社區(qū)總決賽，首次“國際花園社區(qū)”賽事。參賽者來自16個國家、51個城市，由王忠和開發(fā)的長沙同升湖山莊與上海世貿(mào)濱江、深圳觀瀾高爾夫等10個樓盤獲得國際花園社區(qū)金獎。

       《長沙晚報》隨后的報道不吝贊美之辭：“王忠和為長沙贏得了世界性聲譽”，“中國樓盤首次登上世界地產(chǎn)的頒獎臺，具有劃時代的意義?！薄拔覀儾唤獑枺洪L沙離‘國際花園城市’還有多遠？能夠獲得這個榮譽，幾乎是整個城市的夢想?！?/span>

       同升湖山莊2300畝、依600畝同升湖而建、容積率為0.279。2011年，房產(chǎn)中介“志遠地產(chǎn)”以3500萬元的價格推銷一棟建筑面積800平米的同升湖別墅，該別墅擁有花園庭院面積為6畝7分。但不是每棟房子都這么夸張，小區(qū)主力房型面積為300平米、花園600平米。

       時勢造英雄。1998年啟動房改，房地產(chǎn)業(yè)隨后成為國民經(jīng)濟支柱產(chǎn)業(yè)。同一年，王忠和通過建筑業(yè)（比如承建五星酒店長沙通程酒店、神農(nóng)大酒店等）完成原始積累，在1998年中國中西部經(jīng)濟技術(shù)合作洽談會上簽下同升湖山莊項目。后來，在中央停止審批別墅用地之前，他接連拿下兩個別墅項目，抓住了房產(chǎn)熱中最高端的一部分，由此打響了名號。

       借2000年大獎奧運冠軍，以及一系列體育營銷，他又抓住了剛剛興起的體育熱潮。

       2000年悉尼奧運會，湖南籍運動員獲7枚金牌，剛剛在房地產(chǎn)界起步的王忠和，向熊倪、李小鵬、劉璇等奧運會冠軍各贈送了一套時值100萬元的同升湖山莊別墅；2004年雅典奧運會，王忠和準備了7套別墅再獎冠軍，但湘籍運動員沒有冠軍得主，遂向當?shù)孛襟w評選的“最具湖湘精神運動員”李小鵬獎勵一棟別墅。

       這是中國企業(yè)對運動員發(fā)出的最高經(jīng)濟獎勵。這也顯示出王忠和偏愛“大手筆”。

       “改造社會”

       王忠和“是一個農(nóng)民”，與那個時代最流行的“儒商”不同，從現(xiàn)有的公開信息看，他是一個直率的、格格不入的形象，甚至常常表現(xiàn)出倨傲。

       或許與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多數(shù)人一樣，懷抱“改造社會”志向，是終極人生目標。贈房儀式上，王忠和說：“在長沙人眼里，同升湖山莊早已不再是一個簡單的項目名稱，而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新的生活方式的代名詞。”

       當?shù)孛襟w也有對王忠和的傲慢之氣的報道：

       《三湘都市報》2008年1月以《掏200萬苦等3年難住豪華別墅 開發(fā)商不理睬》報道了這樣一個事例：一個購房者交了200萬元選位定房，交房期限到后，房子卻只有半截，而開發(fā)商只解釋說是國家政策變化導致的，于是起訴到法院，一審判決王忠和的亞興公司賠償261萬元。

       當報社記者找到王忠和時，他說：“這個200萬是你送到我口袋里的，我沒去搶、沒去偷，現(xiàn)在這樣子不能怪我。我們這里的別墅還有七八年沒交房的，這算什么？??一切以法院判決為準，但我不服一審，已經(jīng)提起上訴。要我賠錢等二審判決吧?！?/span>

       這絕不溫和的姿態(tài)，或許是王忠和邏輯。長沙房產(chǎn)界一位人士對本刊記者說，他對王忠和的印象是“為人講義氣，做事有膽略，但也會不按牌理出牌，有爭議”。

       在2006年湖南私營企業(yè)500強名單中，王忠和的亞興置業(yè)公司位列150位，本人入選“魅力湘商50候選人”。

       2008年，全國第一個省級富豪榜“2007湖南富豪500強”出爐，王忠和以8億元凈資產(chǎn)位列46名。榜單入選范圍為出生在湖南但在外創(chuàng)業(yè)或在湖南創(chuàng)業(yè)的外地人。項目牽頭人周功禮宣稱，13名專家1年來走訪、調(diào)研了湖南超過2000家企業(yè)。后來，由于這個榜單沒有得到延續(xù)，因此它也成為迄今唯一一份湖南富豪榜。

       一個“失學農(nóng)民”，崛起于田野，傲立于潮頭。直到這個時刻，王忠和的故事都是勵志的。

       成為富人的王忠和，偏愛價格最高的消費，但習慣性地穿著盡量看起來不顯眼的衣服，即便手中資金流動很多，仍堅持現(xiàn)金交易，從不刷卡。他迷戀于自己親手建設的物件：住在自己開發(fā)、建設的別墅；將孩子送到自己辦的學校；每次進入省城市區(qū)，都住在創(chuàng)業(yè)時承建的五星級酒店里。

        教育公平

       王忠和還抓住了另一個時代熱潮——教育。

       他在同升湖山莊項目的第一個工程，是長沙同升湖實驗學校。這是一所從幼兒園到高三的全日制民辦學校，占地面積21萬多平米，總投資近2億元。

       2000年8月22日，諾貝爾物理獎獲得者、美國斯坦福大學教授朱棣文（現(xiàn)為美國政府能源部長）攜美國加州一批教育界人士，與“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在同升湖學校秋季首期新生開學典禮上共同進行了演講。這是諾貝爾獎獲得者首次來到湖南。

        實驗學校給樓盤注入了體育之外的教育元素，于樓盤銷售的助力甚大。但對于王忠和而言，學校更是一個情結(jié)。當他還在搞建筑的時候，把孩子送到一個著名小學，“剛進去沒多久，老師就打電話來：‘王總，我家里要搞裝修，你幫忙弄些材料來?！驗榘职质歉刹炕蛘吒蝗?，老師就另眼相待，眼里不是錢就是權(quán)，這樣的學校要把孩子毀掉，怎么能讓人放心把孩子交給他們呢？”

       王忠和對《瞭望東方周刊》說，他因此決定貫徹一個理念：教育公平——所有孩子在學校里得到一視同仁的待遇。因此他在同升湖國際實驗學校主張一費制：家長只要每年一次交清學雜費，剩下的一切交給學校，絕不允許任何其他收費。

       隨后的十年，長沙的諸多著名民辦中小學或者因為資金鏈斷裂，或者因為管理不善，衰落的衰落，倒閉的倒閉，一些學校還發(fā)生老板卷款潛逃的惡性事件，而長沙同升湖實驗學校越發(fā)壯大，出現(xiàn)一批省市“狀元”，成為湖南最好的民辦學校。

       這個時代，滯后的教育改革與富裕起來的家長們對教育的高期待出現(xiàn)巨大矛盾，稍微好一點的學校立即會被瘋狂追捧。因此，雖然收費昂貴，各地市，以及周邊省份一些基層干部、富商子女蜂擁而至?，F(xiàn)在在校學生為4000人左右。

       王忠和一度把這個學校視為他最大的驕傲：他強調(diào)“我是一個14歲失學的農(nóng)民”，又每每淡淡地跟上一句：“但我辦出最好的學校，培養(yǎng)這么多人才，還解決教育的根本問題。”

       一群新勢力很快與他發(fā)生交集

       轉(zhuǎn)型期的中國，發(fā)展速度是如此之快，“只領風騷一兩年”成為各種財富故事的注腳，在這樣的大時代拼搏人生，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2007年是一個分水嶺。

       這一年，長沙房地產(chǎn)界發(fā)生兩件事：7月，北辰實業(yè)和北京城開組成的競買聯(lián)合體以92億元爭得長沙新河三角洲地塊——新的“中國地王”誕生；10月，長沙市住房保障工作局正式掛牌成立，這是全國第一家“住房保障工作局”。

       前者意味著，以北辰實業(yè)為代表，越來越多的全國性地產(chǎn)巨頭殺入長沙；后者意味著，一輪又一輪國家樓市調(diào)控政策將對房價狂飆進行調(diào)控。

       在中國當前大轉(zhuǎn)折時代，絕大多數(shù)成功者的秘訣都是提前洞悉并把握住時代浪潮，正如王忠和與房改同步崛起，與奧運共舞。此時此刻，長沙本土的王忠和還擁有地利，但已然失去天時，不再獨占鰲頭。

       在王忠和引以為傲的教育領域，一群新勢力也在這一年迅速崛起，并很快與他發(fā)生了交集。

       2006年，新東方在美國上市，股價從15美元發(fā)行價一度沖高到120美元以上。風投資金聞風而來，2007年～2009年3年間，在50家融資成功的教育企業(yè)中，其中12家加起來的融資額就有6億美元，成為全球金融危機后的第一投資亮點。

       而其中最引人矚目者，莫過于兩創(chuàng)教育培訓領域融資紀錄的安博教育。

       2007年10月9日，安博教育集團得到來自麥格理銀行集團、華威創(chuàng)投、思科、艾威基金的5400萬美元風險投資，超過同期宣布成功融資的其他3家教育機構(gòu)融資總和。2008年10月，安博教育再次獲得包括英聯(lián)投資在內(nèi)的1.03億美元注資。

       “2011年中國民辦教育培訓市場總值已超過9000億元，年復合增長率將繼續(xù)以超過15%的速度增加?！敝匈Y教育研究所所長劉緒剛對《瞭望東方周刊》說：學前教育平均利潤率超過30%，一些機構(gòu)利潤率甚至超過50%。升學培訓領域平均利潤率超過35%，一些能超過55%。據(jù)德勤報告估算，2012年，中國教育市場將達到9600億元。

       空氣里似乎充滿了金錢和風暴的味道。相比之下，當年坐擁“中南第一樓盤”的王忠和，2008年被列入省富豪榜時，僅有8億元資產(chǎn)，有些小巫見大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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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赴美上市的班車

       2010年8月5日，安博教育集團正式在美國紐交所掛牌上市。到這一年，在美上市的中國教育概念股還包括：新東方、學大教育、雙威教育、正保遠程教育、中國教育集團、弘成教育、諾亞舟、ATA、學而思、環(huán)球天下等11家。

       從2007年到2009年間，安博教育并購項目有24項，耗資17億元左右（其中現(xiàn)金約12億元，另加5億余元待上市的等值股票份額）。這一輪并購奠定了安博教育涉及30個省份的網(wǎng)點布局，包括13個培訓機構(gòu)、5所中小學校、2個園區(qū)型實訓基地、10個基地型培訓機構(gòu)。

       安博教育與王忠和的同升湖山莊幾乎同時起步：創(chuàng)始人黃勁1999年在硅谷注冊公司后，借助互聯(lián)網(wǎng)熱潮，募集了一筆美元回國創(chuàng)業(yè)，銷售學習軟件，《創(chuàng)業(yè)家》的報道說，黃勁說服教育部成立了遠程教育標準化委員會，安博是副主任單位，安博的一個副總原來是教育部外事司某處的處長。報道還說，當時黃勁最關(guān)心的是如何通過教育部發(fā)文讓全國各地的教育部門、學校購買安博的產(chǎn)品。

       2003年，黃勁決定：從只賣教育軟件的公司，轉(zhuǎn)向以教育服務為主，“那是一個更巨大的市場”。

       1999年，國務院頒布《關(guān)于深化教育改革全面推薦素質(zhì)教育的決定》，禁止公立學校老師帶薪有償補課。這個政策實行后，中小學生課外輔導市場從學校自辦、老師自辦向民辦培訓機構(gòu)轉(zhuǎn)移。2003年，國家出臺《民辦教育促進法》，部分承認了民辦教育的營利性質(zhì)。以安博為代表，除了新東方之外，赴美上市的教育培訓企業(yè)大多成立于1999年～2003年間。

       王忠和抓住了1998年住房制度改革啟動的樓市風暴，兼顧了民辦基礎教育；黃勁抓住了上述這兩個文件啟動的民辦教育潮，兼得方興未艾的海外風險投資之勢。

       2009年，經(jīng)過十年各自積累之后，“海歸派”黃勁和“本土派”王忠和發(fā)生了交集。只是，此時黃勁的安博教育站在了時代潮頭，而不是王忠和。

       中國經(jīng)濟領域的基本格局是國有企業(yè)、外資企業(yè)、民營企業(yè)三者博弈，互有消長。教育培訓行業(yè)沒有國有資本進入，于是這個領域全國有10萬家左右培訓機構(gòu)，都是民營，但力量都非常薄弱，資本實力有限，因此，當海外風險投資殺將進來，就具有了壓倒性的優(yōu)勢。

       安博教育并購的5所中小學校中，就包括王忠和的長沙同升湖試驗學校。雙方協(xié)議顯示，收購價格為8391萬元現(xiàn)金和8388萬元等值待上市的股票份額。

       回顧過去，會發(fā)現(xiàn)王忠和有過驚艷的項目變現(xiàn)經(jīng)驗。2004年5月的公開資料顯示，王忠和以5億元價格將同升湖山莊內(nèi)配套建設的五星級酒店賣給長沙通程實業(yè)集團，當時的《中國經(jīng)濟時報》質(zhì)疑說：長沙通程實業(yè)集團董事長周兆達當時手里可以掌控的資金其實只有3000萬元左右?！耙粋€是夢想開創(chuàng)地產(chǎn)神話的膽識英雄，一個是夢想打造商業(yè)巨艦的傳奇老將；一個年輕精明，一個老謀深算；他們懷揣著各自的夢想和機密走到了一起，他們謀劃著、忙碌著，他們到底要干什么？”

       周兆達則對外界調(diào)侃說：“他（王忠和）在拉我下油鍋”，其實，兩人在通程國際酒店的建設中就建立了關(guān)系。

       周兆達是老相識，黃勁是新朋友。這次學校經(jīng)營收益權(quán)出讓的亮點在于“一半現(xiàn)金，一半股票份額”，典型的安博并購模式，含有“一起上市”的意思。

       這意味著王忠和搭上了赴美上市的班車。或許，就像當年站在加拿大的“國際花園社區(qū)”領獎臺一樣，他將又一次站在時代的潮頭。

       簽訂合同后，王忠和使出所有的能量，利用周末的時間，促使長沙當?shù)卣宰羁焖俣绒k好辦學許可權(quán)轉(zhuǎn)移審批手續(xù)，并乘飛機將文件送到了北京。

       一位長沙市政府教育領域負責人對《瞭望東方周刊》介紹說：當時王忠和轉(zhuǎn)讓學校權(quán)益的迫切程度令他們“非常吃驚”，同升湖國際實驗學校是湖南省最好的民辦學校，擁有從幼兒園一直到高中的完整體系，一枝獨秀，為什么要賣掉呢？這也是長沙市政府首次遇到這種問題，“市教育局在辦學許可權(quán)轉(zhuǎn)移許可審批時有‘進一步進行法律規(guī)范’的要求”。

       由于對安博教育有疑慮，區(qū)政府要求王忠和將其公司名下的學校房產(chǎn)產(chǎn)權(quán)過戶到學校名下，“萬一資金抽空了還可以用房子抵” 。

       在2011年9月9日刊登于《中國教育報》的一篇文章中，學校校長孫培文在解釋王忠和的轉(zhuǎn)讓行為時說：“王董事長說：同升湖已經(jīng)不是我個人的學校，她應該屬于社會。讓同升湖走得更好，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或者幾個人的力量可以如愿的了，她應該借助更多的力量再上新臺階，成為中國民辦學校的品牌，躋身世界名校之列?！?/span>

       怎么能長肉

       “我是不是引狼入室呢？”兩年后的2011年，王忠和在一封給同事的信中自問道。

       對比之前公開場合的幾張照片，會發(fā)現(xiàn)，賣掉學校后的這兩年，王忠和明顯瘦黑了許多，昔日的神采似乎遠去了。

       他的一些朋友解釋說，這或許是生活方式改變的原因，而王忠和則對本刊記者解釋說：“從沒睡過一個好覺，怎么能長肉？”

       用風投資金火速并購上市的安博教育，沒有重演新東方從15美元沖擊到120美元的故事。上市當天，股價跌破10美元發(fā)行價，報收于9.25美元，隨后兩日連續(xù)下跌至8.45美元和8.01美元。后來略為上漲后又一度跌到5美元至6美元之間，即便形勢較好的2012年以來，也只在7～8美元區(qū)間徘徊。

       “我的持股成本是12美元，但他們上市定價為10美元，這么重要的事情他們根本不通知我?！薄耙呀?jīng)過了解禁期，他們就是不允許我手里的股權(quán)證轉(zhuǎn)為可上市交易的股票。這不等于廢紙嗎？去問上市公司，他們根本不搭理我。”王忠和覺得自己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間。

       “一失足成千古恨，可惜沒有后悔藥?！彼f。

       同升湖國際實驗學校是王忠和貫徹“教育公平”理念的載體，相比金錢，學校更是他驕傲的資本與心理寄托。但他發(fā)現(xiàn)連這也要失去了。

       王忠和說，并購后的2010年，同升湖學校對幼兒園、小學每人每學期增收2000元學費，對初中、高中每人每學期增收1000元學費，對國際部每學期增收2500元學費。根據(jù)他的統(tǒng)計，2011年，學雜費繼續(xù)增加，增收1040萬元，此時學生每學年費用已達：幼兒園24000元，小學26000元，中學26000元，國際部45000元。

       “此外，學校還成立了拓展部，開辦各種音樂班、奧數(shù)班、英語班，比如藝培辦每年每人收費6000元，以前這些課程都是不收費的，只要學生有興趣，老師就教；舉辦各種夏令營，2011年夏威夷親子營一人3萬多元；十年來我嚴厲禁止老師和管理人員接受紅包和家長送禮，現(xiàn)在，風氣起來了?！蓖踔液驼f，名目繁多的收費，改變了他力行十年的單一收費制，進而摧毀了同升湖“教育公平”。

       接受本刊記者采訪的兩名同升湖國際實驗學校教師反映說，管理學校的仍然是原班人馬，開始收贊助費、要家長捐贈電腦、空調(diào)，他們感覺到“每個學部都有創(chuàng)收任務了”。本刊記者自2012年1月份以來即與該校管理團隊聯(lián)系，以核實這些老師的說法，但迄今尚未得到回音。

       湖南省物價局教育收費管理處處長吳波對《瞭望東方周刊》說，根據(jù)省物價局文件，同升湖國際實驗學校的學費仍需按照2007年的審批標準來執(zhí)行，但他認為目前學校并沒有違反文件，因為增加收費的部分歸屬于“服務性收費”，而不是“學費”。至于學雜費之外的其他收費，“我們還沒有接到家長舉報。”

       王忠和不懂美國股市，他請了一個國外的顧問公司調(diào)查咨詢，得到這樣的報告：2010年8月5日，安博教育在紐交所上市當日：英聯(lián)投資出資額為4999.9890萬美元，上市已退出1.30億美元，投資回報率為1.59倍；麥格理投資2800萬美元，上市已退出1.16億美元，投資回報率為3.13倍；集富創(chuàng)投共投資6999.9886萬美元，上市可退出2.16億美元，投資回報率為2.79倍。國際風投資本不但在股票投資回報率上獲得了暴利，還獲得了人民幣升值達20%以上所帶來的好處。

       “人家吃肉，我連湯也沒有?！焙Ｍ怙L投在安博教育上迅速獲利退出，而王忠和建制完整的同升湖國際實驗學校卻失去了。

       從干建筑，到開樓盤、辦學校，王忠和一直都覺得一切盡在掌控?，F(xiàn)在，他感覺到了強烈的挫敗感：“這兩年我一直想死?！?/span>

       安博教育在香港召開的2011年度股東大會是在一個非常狹小的會議室，當王忠和派出的代表趕到時，發(fā)現(xiàn)到場的被并購學校和培訓機構(gòu)股東代表僅他一個人。這個代表順路去香港政府公司注冊處查閱，發(fā)現(xiàn)安博教育旗下的“香港教育管理（香港）有限公司”屬于2元錢有限公司，“安博教育（香港）有限公司”、“安博學院管理有限公司”和“安博培訓管理有限公司”屬于1元錢有限公司。這4個公司的注冊地址為同一地點：香港中環(huán)都爹利街11號律敦治中心12樓。當他到這個地址時，看到一個專門在香港注冊公司服務的秘書臺，該地址至少注冊有100多家類似公司。

       王忠和對安博分布在開曼、美國、北京、香港駐地的復雜公司集群架構(gòu)極為不習慣，這與他在長沙的經(jīng)營模式截然不同，但卻是當下一種流行的模式。

       催化劑還是催命鬼

       安博教育擁有同升湖國際實驗學校這樣從幼兒園到高中的全日制學校，同時還并購了各種各樣的培訓機構(gòu)，在長沙，則是長沙兢才修業(yè)學校。

       2011年5月26日，南方一家媒體揭露說：長沙多家補課培訓中心的學生,是被老師“賣”給培訓學校的。一些班主任每年拿到10萬－20萬元左右的“人頭費”回扣，級主任與校長甚至能拿到30萬－40萬元/年的回扣，有的培訓中心每年送給教師的回扣費用達1000萬元。

       報道說，給老師送回扣是從長沙兢才修業(yè)學校開始的，其他學校紛紛仿效。有一個女孩的媽媽,每次去培訓中心都爽快地交錢,學校讓孩子學什么就報什么,不過交的常常是5元、10元一沓的毛幣。這位母親其實是位擺地攤賣瓜子的小販,手上很少有百元整鈔。

       長沙市教育局的新聞發(fā)言人曾指出,長沙80％的培訓機構(gòu)與在職、在崗教師、公辦學校相勾結(jié),“社會影響很壞”。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多位長沙一線教師對《瞭望東方周刊》說，這家南方媒體的報道一度引起教育局領導的關(guān)注，但補課風氣已很難消除。不少老師由于與培訓機構(gòu)的利益關(guān)系，在課堂上不把一些關(guān)鍵內(nèi)容講完，而是讓學生到培訓班聽。這一方面是因為片面追求升學率，也是因為培訓機構(gòu)惡性競爭的結(jié)果。

       對于旗下長沙兢才修業(yè)學校這種行為，安博教育總部應當是知情的。2010年3月1日，安博教育總裁黃勁在i美股的訪談中說：“我們整合有一個非常清楚的流程，包括前六個月鋪設IT、金融等線上管理系統(tǒng)，這樣一來，學校每天發(fā)生什么事情，我們總部都會知道?！?/span>

       補習已經(jīng)成了中國教育界的沉疴。2011年5月，由北京21世紀教育學院進行的一項抽樣調(diào)查顯示，在北京小學三年級至六年級的學生中，有87%報讀過各種補習班;在四年級、五年級的學生中，有92%報讀過各種補習班?？芍^“人人都上補習班”。

       有消息說：2012年2月底，北京課外輔導每單最高收費紀錄再次被打破：從學大教育的57萬元變成了安博教育京翰一對一的62萬元。在北京，一個普通三口之家花在小孩補習班上的錢，已經(jīng)將近家庭可支配收入的一半。

       培訓費越來越讓家長們“傷不起”，2012年2月的《中國消費者報》報道說，重慶市民龔某給兒子鄭偉報了安博教育“京翰1對1”重慶江北分校的輔導班，并先后交了28萬元輔導費，平均每日收費近2000元。期末考試，總分750的六科，鄭偉只考了241分，生物竟然只考了1分。報道說，由于安博教育“京翰1對1”不具備辦學資質(zhì)，因涉嫌非法辦學，重慶教委“已對其立案調(diào)查”。

       中資教育研究所所長劉緒剛對《瞭望東方周刊》說，中國民辦教育投融資領域內(nèi)特點有：一、外資占據(jù)絕大部分份額。二、投資人對于教育政策和屬性熟悉程度讓人擔憂。三、熱錢涌動讓教育行業(yè)浮躁情形加劇?！爸袊褶k教育培訓機構(gòu)面臨的系統(tǒng)風險正在進一步加劇?！?/span>

       一批企業(yè)瘋狂擴張、拿著美元，奔向“下一個新東方”。

       《創(chuàng)業(yè)家》雜志報道說：2011年12月12日，龍文教育宣布第一輪融資成功，董事長楊勇面對記者大聲說：“只要培訓基地足夠強，龍文可以一夜之間占遍全中國?！?/span>

       一些培訓機構(gòu)則會突然僵硬、死去。據(jù)湖南媒體《瀟湘晨報》2011年10月11日報道，成立于2001年，在20多個城市設有家教服務中心的北京起點教育中心資金鏈斷裂，在長沙的4個校區(qū)全部關(guān)門，且欠了學生學費、老師工資、租金等數(shù)額不小的費用，每個學生學費都在萬元以上。2010年，北京起點曾以“公司借款還息分紅”的方式，向員工們籌集資金。

       《瞭望》新聞周刊則早在2010年就對這股熱潮發(fā)出預警：“風險投資強勢介入中國內(nèi)地教育培訓市場，對中國的教育、國民的素質(zhì)，將是‘催化劑’還是‘催命鬼’？”

       正如《人民日報》報道所說，教育培訓業(yè)“遍地黃金難掩亂象叢生”，“如果教育培訓創(chuàng)業(yè)家僅僅是資本迷醉的幻想家，忘記基本的教育理念，那么中國的教育培訓行業(yè)將會走向何方？這不得不令人深思?！?/span>

       業(yè)界亦有反思?！敖逃髽I(yè)上市仿佛老太太跑百米，確實不適合?！倍κ⒔逃瘓F董事長劉宏冰說：“資本市場是殘酷的，每年要拿出20%、25%的增長率來。但從教育本身來講，它的產(chǎn)出需要積淀，產(chǎn)出并不快，成倍數(shù)的增長更是很難。”

       回不去的過去

       校長孫培文也站到了另一邊，不搭理王忠和了。這令王忠和倍感失落，他始終以為，是他將與他同齡的孫培文從縣級中學請出來執(zhí)掌學校，因此對孫有知遇之恩。

       2011年8月25日，王忠和給孫培文寫了封仍然有不少病句的信：“今天，我懷著無比尊重你的心態(tài)稱呼一聲‘孫校長’??我錯在辦這樣大事的情況下，沒有和你私下交心打商量??你知道這兩年來，自認為我是心靜如海的人是怎么過來的嗎？??我倆共事十余年，你就真的沒有一點點心靈感應，為什么躲著我們，我會坑你嗎？”

       王忠和當時希望孫培文能和他當面談一談，但并未如愿。而他后來再也沒有對孫培文“懷著無比尊敬的心情”。

       王忠和的妻子高嵐擔任副校長，但2011年9月，她發(fā)現(xiàn)自己辦公室被裝上了帶錄音的攝像頭。隨后，她又被撤銷副校長的職務、解除了勞動合同。決裂就此不可避免。

       一位與學校管理團隊關(guān)系密切的人士對本刊記者說，王忠和采取個人化、家族式的管理模式，使得背景、理念與之不同的孫培文為首的學校管理團隊一方面感激王忠和提供了平臺，另一方面也不愿意再受其束縛。

       安博教育集團并購后仍然使用學校原班人馬管理，在某種程度上，管理層的權(quán)力更大了，還有可能得到安博教育的股票獎勵。

       王忠和向長沙市教育系統(tǒng)一位領導反映情況，但先被斥責一番：“當初急吼吼要賣學校的難道不是你？”要求他稍安毋躁。王忠和則把自己提高到“國家安全”的高度：“海外熱錢的目標就是圈錢和投機，他們將學費集中收上來后挪用和抽走，用于擴張，造成國民財富外流，而且會對國家基礎教育安全構(gòu)成威脅?！?/span>

       2011年7月起，王忠和連續(xù)發(fā)函給安博教育，表示要停止合作，要求退還股票，重新參與學校管理。但隨后的談判不歡而散：“安博公司的代表問我：如果重新管理，你能不能保證每年8%的收入增長速度？我說我不會像孫校長那樣聽你的話?！?/span>

       連兒子似乎都不大理解他了。

       王忠和的兒子23歲，已從商7年，在房地產(chǎn)上下游各個領域都歷練了一番，如今正逐漸接掌公司。剛開始，兒子還非常支持他，懇求各位老師站在父親一邊，跑里跑外，但后來也漸漸沒了積極性，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在這個年輕人看來，同樣的精力用在一些新項目上，收益更直接，更豐厚。

       同行們

       好在，半年之后，王忠和發(fā)覺自己并不孤獨。

       2012年1月5日，安博教育宣布：將21世紀國際學校的資產(chǎn)返還給其原擁有者；將北京世紀學院以2910萬美元的總價還給錫華集團，但是錫華集團可以用歸還相等價值的安博股票的形式進行。

       在與同升湖實驗學校同一波的并購中，安博教育2009年以總價4.5億元的價格收購錫華集團部分資產(chǎn)，包括北京世紀學院和21世紀國際學校，也是以現(xiàn)金+股票的形式進行。這是安博價格最高的并購項目，其他的并購項目大多只有幾千萬元規(guī)模。

       與其他并購項目主要為課外輔導不同，錫華集團的21世紀國際學校和長沙同升湖實驗學校最為相似，都是有成建制規(guī)模的中小學校。作為基礎教育，中小學校與課外輔導培訓機構(gòu)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而安博教育的并購兩者兼而有之，直接增加了整合難度。

       一位教育系統(tǒng)的干部對本刊記者說，資本的逐利沖動對這些被并購的中小學校的壓力可能是最大的，這固然有助于其從幼兒到大學畢業(yè)的培訓一條龍，但“安博教育的資本來自歐美，在美國上市，海外資本能不能介入中國孩子的學歷教育？如果可以，應當由什么級別的政府來許可？這值得探究。”這位負責人很是疑惑：根據(jù)《民辦教育促進法實施條例》規(guī)定，“民辦學校存續(xù)期間，舉辦者不得挪用辦學經(jīng)費”，美國上市公司的財務制度和中國的這一法律規(guī)定是否有沖突？ ”

       整個2011年，在美國上市的中國教育培訓企業(yè)大都不順。

       2011年12月29日，中國教育集團被紐交所摘牌退市。幾乎同時，同樣在美上市的環(huán)球天下由于利潤嚴重下滑、股價自發(fā)行以來持續(xù)下跌，被英國培生集團收購后退市。 i美股網(wǎng)站對中國教育概念股2011年的年度總結(jié)不無遺憾地說：“中國教育概念股何時才能擺脫‘被迫長大’的困境，真正邁入健康成長的道路？”

       2012年4月2日，內(nèi)斗不斷的雙威教育被臨時停牌，同日，雙威前董事長兼首席執(zhí)行官（CEO）陳子昂宣布辭職，并發(fā)布公開信說，目前控制董事會的Ned Sherwood等董事以犧牲公司和股東的代價謀取個人私利。

       好在，新東方表現(xiàn)仍然強勁。

       安博教育的管理團隊則對未來表示出十足的信心。2012年3月5日，安博教育CSO（首席戰(zhàn)略官）Jenny Zhan公開表示：有信心在4年內(nèi)回收全部投資。不過，5月16日，安博教育宣布再次延遲2011年20-F年報的遞交，這又引起一波股價下跌。

       這些，都離王忠和有些遠。同升湖依然靜謐如初，但這個世界變化太快，他最輝煌的時代或許已經(jīng)過去了，下一個大浪潮在哪里？能不能抓住？